第二章 获救 (第1/1页)

    山下又打起了仗。秦望寻背着竹篓从小路下山的时候，远远听见杂乱的马蹄声滚滚而过，不知是犬戎兵还是齐军。正值夕阳西下时分，西方天际的火烧云一直烧到茫茫大漠，轻微的血腥气顺着弛道的方向蔓延，秦望寻叹了口气，不知道又死了多少人。

    回肃州的路途径嘉峪关附近，为了避开可能的战场，秦望寻从山坡抄小道前进。靠近嘉峪关时，血腥气越来越重，看起来刚刚结束一场大战。四方都是死灭一般的寂静，黄土被浸染成深褐色，尸横遍野，一派惨象。

    秦望寻遥望着残破的城门，眸中溢上淡淡的忧愁。忽然，她听到一声微弱的马嘶声从城门方向传来。秦望寻一怔，仔细再听，果然又听到几声。马嘶声越来越大，而且很悲怆。这应该是战场上幸存的战马，秦望寻没有犹豫，朝马嘶的方向走去。

    嘉峪关城外，犬戎兵和齐军的尸体混杂在一起，一脚踩下去都是血污。没有活物，秦望寻只能跟着马嘶的声音前进，没过一会儿，她果然在城门外看见一匹脚步踉跄的带甲战马，远远望见她，战马仰天长啸，令人闻之落泪。

    秦望寻走向那匹战马，战马不断嘶叫，并用嘴拱身旁的尸体。秦望寻意识到了什么，在战马的指引下搬开那成堆的尸体，果然看到一个尚有生息的男人。他身着暗红铠甲，这会儿几乎全被鲜血染尽。秦望寻大致看了一下，他身上大小伤口十几处，最重要的是左臂被砍去，血rou模糊。

    秦望寻出来采药，随身没有带多少治伤的药剂，好在有一些外敷的花蕊石散。她将花蕊石散敷于男人伤口处，扯下衣服布条包扎伤口，接着将他扶起。但男人身形高大，她试了几次也无法背起他。此时身旁的战马一声嘶叫，朝他们曲起前蹄跪了下来，秦望寻会意，将男人扶上战马，随后牵着马朝肃州方向去。

    河西地界人烟稀少，尽管他们已经尽力加快脚程，到达肃州时也已经月上半空。秦望寻的药坊兼家舍就在肃州治下的杨柳村，她不敢耽搁，让战马停在院子里，费劲地背起男人朝屋中走去。但刚走出去几步，秦望寻忽然听到“砰”一声巨响。她猛地回头看去，就见那匹黑色战马似乎已经完成自己的使命，悄无声息地倒下。

    秦望寻看着战马倒下的躯体，又看了看背上伤重昏迷的男人，心头一涩。

    他可能是这场战役中，唯一的幸存者了。

    没有花过多时间伤感，秦望寻转身艰难地背着男人进屋，将他放在床上，仔细探看他的脉搏。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又被砍掉一条胳膊，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她不敢耽搁，当即为他缝合伤口，止血包扎。

    昏迷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三天的破晓时分，他才堪堪醒来。守在旁边昏昏欲睡的秦望寻听到他微弱的呻吟声，立刻惊醒，凑过来看他的情况。

    他还发着烧，神智有些不清醒，呆愣愣地望着屋顶。秦望寻走进时才肯动一动眼珠，但整个人还是呆滞的神态。

    战争的惨烈，于人的毁坏并不只在身体，更在于心灵。战场上下来的人常常遗留这样的症状，被永无穷尽的杀伐和血腥所影响，就算一切复归平静，还是难以从那样的惨状中平复过来。

    秦望寻没有说话，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被她指尖的冰凉触动，男人瞳眸一动，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他咽了口唾沫，才勉强出声，沙哑的就像大漠中经久不见雨水的植物：“你是谁？”

    “我是大夫。”秦望寻的声音清冷而平静，轻轻道：“我路过嘉峪关，看到你还活着，就将你救了回来。”

    “大夫？”男人轻轻皱起眉头，又问：“这是哪里？”

    “肃州杨柳镇。”秦望寻答。

    “肃州……”男人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要起床：“犬戎呢？犬戎可进肃州了？”

    “别动。”秦望寻连忙按住他，道，“你伤势未愈，乱动会扯开伤口的。”她想了想，道：“犬戎不曾进肃州，我昨日听说，他们与齐军在甘州城外大战了一场，被李广将军杀退。”

    “李广……陇州的李广……”男人喃喃着，倒了下去，额上全是冷汗，不再说话了。

    秦望寻用帕子帮他降温，毕竟伤势较重，男人很快又睡了过去。但他睡得并不踏实，不断心悸梦魇，直到晚间高烧退了，才慢慢好起来。

    杨柳村外的弛道最近热闹，有回乡的，有逃难的，有打仗的。齐军和犬戎军的拉锯战还在进行，但是嘉峪关一战之后，犬戎rou眼可见的后继乏力。自肃州以东的地界，基本已经回到大齐控制下。

    战场越来越远，百姓的生活也慢慢回到正轨。之前肃州守城一战，城内物资消耗严重，包括药材。秦望寻蹲在地上清点自己这几天从山里采来的药材，为了照顾家里的病人，她没敢走太远，所以也没有采到太多。不过这点药材绝对不够病人之后的恢复，等到病人稍稍好一点，她得想办法去弄来更多的药材才行。

    正在记录药材余量时，秦望寻突然听到屋内传来痛苦的一声如受伤的野兽般的嘶吼。她迅速站起来跑进屋子，映入眼帘的就是坐在床上，右手捂着残缺的左臂的病人。

    察觉到秦望寻进来，男人猛地抬起眼，凌乱的发丝下面掩盖着因失血过多而导致的过于苍白的脸庞和布满血丝的眼眶，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他痛苦地低喘着，但是眸间却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惶惑不安，最后转化成无法发泄的暴怒，像一匹走投无路的野狼那样恶狠狠地盯着秦望寻。

    作为医者，处变不惊是秦望寻最大的特点。她有条不紊地放下手中物件，朝他走过去，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病人依然处在崩溃的边缘，咬牙问她：“我的胳膊呢？”

    “你在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秦望寻平静地说，“只是失去了一条胳膊而已。”

    “而已？！”男人不由自主地拔高声调，由于声音沙哑，听起来像喉咙里含着血。他垂眸，扯着嘴角作出个自己似乎无法控制的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接着问：“你是……从嘉峪关救回我的？”

    “嗯。”

    “可还有别的生还者？”

    秦望寻沉默了一下，男人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到伤口裂开，疼得没有力气再笑，最后突然用拳头狠狠打了一下自己残缺的左肩，道：“我情愿在战场上死了，也不想当一个残废苟活在这世上！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里！”

    看着他愤怒的模样，秦望寻就像千年不化的冰山那样平静至极，只是淡淡道：“我是医者，医者救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不会考虑那么多。”

    男人嘲讽地笑了一下：“那你现在不用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秦望寻抬眼看了看他，男人居然从那清冷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轻蔑：“反正你现在也死不了了。”

    说完，秦望寻就真的走出去，没有过来查看他的情况。

    房间内安静得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男人瞬间感到身心俱疲，他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呆呆地望着头顶。

    这么多年纵横沙场，他不是没有见过因打仗而身患残疾的兵将。可是这种事真的落在他自己身上，他还是无法接受。赫赫扬名的广陵王元行阙，是一个残废？呵，他宁愿不留余地地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青史留名，也不愿带着一副残破之躯回去。战功赫赫又如何，即便陛下给他尊崇和地位，但在长安那种浮华奢靡，光耀繁盛之地，一个残废的广陵王，远比立功的广陵王更值得谈论，众人的眼光可以杀死人。

    何况，上官首辅家的女儿，更加不会嫁给一个残废……

    元行阙摸到自己胸前的茉莉花簪，此刻它是如此冰冷，冷得他浑身的血液，从心脏凉至指尖。